小八

一条路 - 北平冬日 (1)


冬天的北平并没有因为寒冷而失去生机,热乎乎的烤白薯,铁锅里翻炒着的栗子,趁日头正足出摊儿的大娘,沿街叫卖的货郎,在永利钟表修理店外,构建出一个热热闹闹,甚至有点嘈杂的世界。

铺子里,店主人冯青波正瘫坐在椅子上,呆呆盯着炉子中尚未燃尽的字条,那是共产党北平地下站通知他,接应田丹和田怀中来北平和谈的条子。同时,作为一名出色的特工,一个月前党国的命令,仍也印刻在他的脑子里。

他记得很清楚,一个月前,在东交民巷的小楼里,柳如丝,他的上线。

那女人裹在薄薄的烟雾中,媚眼如丝的看着他,“来和谈的人,全部杀掉,一个不留”,嘴上的话藏着心中的话,她看着他,她喜欢他,柳如丝喜欢这个一声不响但沉默着完成她每个指令的男人。

冯青波自己知道,对柳如丝,算不上喜欢也算不上讨厌,他只是为了党国。点头示意柳如丝自己知道了,冯青波起身便走,却听到背后她在唤他。

冯青波站定,终于说了今天来的第一句话,也是说了无数遍的话。“你知道的,我心里有人了”,他不打算在柳如丝身上花费过多的时间,炙热鲜活的他,是留给丹丹的。

柳如丝轻笑一声,“她叫田丹是吗?”她满意足的看着男人猛的转过身来,古井无波的脸上显出一丝怒意。“终于活了起来”,柳如丝心中暗恼,“却不是对自己。”

接下来的话便带了些刻薄,“你自己写的东西没烧干净,萍萍替你收拾炉子的时候看到的一个角,是你收的还是写的信啊,就这么烧了不可惜?啧,下次烧干净点,别出了岔子害了我们!”

冯青波强迫自己咽下羞恼,闷闷的回了一句,“好”,却也不知是回的哪一个问题,拿起围巾走了。背后,是又一次气急败坏的柳如丝冲他摔出手中的烟盒。

风水轮流转,现在气急败坏的人,成了冯青波,可他连一根烟都没有。

钟表铺子里,无数滴滴答答的分针时针转动着,是命运轮盘波动的声音。

冯青波头一次恨起了命运,他以为攥在手里的东西。他应该是在胜利后的某一天,去一个不知名的监狱,救出无助彷徨的田丹,获得她的全部信任和依赖。他会告诉她,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将她从一个注定要失败的政治斗争中救出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两人被命令裹挟着,站在对立面,没有遮拦的开始厮杀。

他思索着对策,他要救丹丹。不,不行,他不能对不起干爹,戴先生和党国,他是党国的刀子,党国不需要一把心软的刀子。可他想救丹丹,哪怕伤了她,他要她。

冯青波挂起了歇业的牌子,在家中一刻不停的思考对策,万幸南京来的密电救了他,“制造和谈机会,找到剿总内部更多的和谈派,防止任何共党接触傅。”

冯青波乐了,不知要高呼党国万岁还是要念阿弥陀佛,他可以救下丹丹了。既然南京方面不允许有人接触傅司令,又需要一个和谈的人,那么丹丹可以活了,田爸爸是不能留了,他是能说动傅司令的名士。他不愿去想田爸爸对于田丹意味着什么,或许也不知道,他没和太多人有过牵绊,即便他爱田丹,田爸爸于他,也不过是个陌生人。丹丹会明白的,她那么聪明,她会明白的,冯青波对自己说,他甚至开始憧憬两人的见面。

以防万一,他给保密局行动处的命令是,前门火车站,两个人都要活捉。他不敢下留一杀一的命令,他对那帮子蠢材的枪法没信心,不能伤到丹丹,田怀中么,他自己来。往后,他要对她加倍的好,丹丹只有他了!

 

火车上,窗外的风景如画卷般铺展开来,古老的大地经历了太多的悲喜,火车一直往北开去,逐渐变厚的雪覆盖了它的伤口和往事。

田丹正憧憬着和冯青波的见面,田爸爸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田丹跑去找列车员问地名了。他知道自家姑娘的本事,他不信就这么些个站名地名,她能记不住?女生外向,诚不欺我。那小伙子在北平做地下工作,那么丹丹说的稳重可靠,便是真的了,待会他可要好好跟青波聊聊,田怀中在心中盘算着,对着亡妻低喃,“仁汐,丹丹长大了,你知道吗?” 

父女两人各怀思绪,随着摇晃的火车,驶向云外。

 

田丹在狱里曾无数次的回想起火车到站的那一瞬间,她以为的,最美好的瞬间,她将要同爸爸和冯青波一起迎接新世界。接着,滔天的悔意和恨意巨浪般将她淹没,是她,害死了爸爸。

其实,一下火车,田丹就知道原定的计划泡汤了。热闹的北平车站里,南来北往的人熙熙攘攘,可总有几个面孔轮番在田丹眼前出现。

她抱着冯青波,抱着那个盼了四年的怀抱,田丹允许自己在其中沉醉一秒。她来不及细细体味了,看着一连串在她这里行迹败露的特务,有的人甚至都隐藏不好自己的眼神,田丹悄悄默记着人数和面孔。

显然她们到达的消息被泄露了,陈姑姑说的对,北平的地下组织被破坏的太厉害了,她只能冒险启用备用计划了。

三人往车站外走着,田怀中临时去洗手间的决定让她长出一口气,她转头笑着对父亲说:“爸爸,我们在外面等你。”一边在心中暗自庆幸,真好,她不必当着父亲的面开枪杀人了。谁成想,此一别,她同爸爸,竟是咫尺天涯,阴阳永隔。

车站外,田丹有些紧张的握着冯青波的手,感受到冯青波也用力的回握着。田丹内心的不安逐渐消散,他没变,还是踏实的让人安心。“丹丹”,冯青波看着她,似乎有万语千言。那时,田丹以为自己是懂他的,她还嘱咐他,“青波,照顾好爸爸”,剩下的半句,她藏在了心里。青波,照顾好自己。

转身,田丹踏上了自己的路,枪声瞬间吸引了全部特务的注意。她一面开枪还击一面观察着四周的道路,太宽阔了,无法隐蔽脱身。

路的尽头,驶来两辆军车,看样子,枪声把剿总的宪兵引过来了。田丹心里暗叹一口气,“只能继续变更计划去拿剿总监狱的情报,等父亲安顿好了,她再想法子出来便是了。要么沈伯伯偷偷放她,要么她自己偷偷跑出来”。她安慰着自己,同时冲着铁林消失的方向补了一枪。乐观的预估着,和谈比较重要,也没有别的法子了,锄奸的事等从剿总监狱出来再说吧。

入狱的小风波让她有点后怕,几个狱警一拥而上她还是打不过的,狱长金海的制止使她意外又感激。金海,是她来北平认识的第一个人,局外人。

临时计划的缺点不少,起码,她开始失去了对全盘的掌控。她一边思考着如何从狱里拿到情报,一边观察着周围环境,记着路线,钥匙,狱警,犯人。

临时就临时吧,她把掰断的发卡弹到了灯罩面前,同时又觉察到了押送她的几个狱警之间,似乎有一些可以利用的不愉快。

如果沈伯伯那里的安排不及时,她只能教唆一场骚乱了,坐在脏兮兮的硬板床上,田丹叹了口气,穿着大了几号的棉袄,刚才被几个狱警扭住的胳膊也应景的疼了起来。

空气中有一点点潮湿的气息,北方也不那么干燥嘛,墙角还不是一样有霉斑,她乱七八糟的想。北平的天空当真蓝的透亮,她来的路上看到了他说的前门楼子和鸽群,她和青波还没说几句话呢,他好像多了些原来没有的感觉,等见面要问清楚,北平地下站到底经历了什么,爸爸和青波,一定要平安······

 

冯青波知道田丹有办法活下去,他在最是肮脏狭小的地方,杀了田怀中,一位哲学家,一位语言学大师,一个共产党。看着倒地的田爸爸,脸上还残留的惊怒,担忧和痛惜,他不知道的是,那个最快乐的冯青波,也一起死了。

 

沈世昌和柳如丝都不满意这个结果,田丹居然活着,沈世昌懊恼的想,人进了剿总监狱,要是在他这死了,共党无论如何不会相信他是和谈的了,可国防部那边又不好交代,唉,先关着吧,沈世昌给金海去了电话,吩咐着把人关好,恰好阻止了狱警们的蠢蠢欲动的小动作。

年少时的那些情谊,早已经随风去了,田怀中不再是同窗好友了,他早已不满自己数次代表不同的政权请田怀中去教育部任职得到的拒绝,田丹不再是他同乡小老弟家的乖囡囡,只是一个,红脑壳而已。

 

监狱里的时间过得漫长又短暂,田丹正在遗憾自己错过了到北平的后第一次日出日落,监狱那头已经热闹了起来,灯罩挟持了八青要越狱。田丹没想到埋的第一个钉子发动的这样顺利,趁着狱警犯人们乱做一团,她拖了个倒霉蛋,逼着他大喊,“姨太太在外头很惦记你,七月出狱记得去找她”。顺手拧趴下一个过路的犯人,又让倒霉蛋替她挨了两警棍,一个精瘦精瘦的汉子偷偷摸到她旁边说出了暗号,“姨太太还做两勺糖的水铺蛋吗?”

 

田丹干脆利索的敲晕手里的倒霉蛋,和穿着15号囚衣的汉子走到了楼梯下方的阴影里,“东西在盆儿胡同的王记车马行里,院子北边的水缸底下”。两人互道一声珍重,田丹把手里仅剩的串钥匙的铁丝留给了15号,分头想法子越狱吧。

田丹敲晕了二勇,正好来的及接起沈世昌打来的电话,可刚说了一句,电话就被挂掉了。放下电话,田丹站在监狱门口,离自由又近了一步,虽然刚刚仓促被挂掉的电话让田丹多了些不好的预感,不知道沈伯伯是怕人监听还是身旁有人,抑或是······田丹不及多想,金海带着人已经到了,脸比平时黑了不少。

“糟糕”,田丹觉得要坏菜,她开始尝试忽悠这个看上去很凶的狱长,几句自己都不信的威胁之后,金海居然放她出去,田丹迅速划去自己运气好这个解释,“有诈,走一步算一步吧”,田丹试探的向门口走去。一抬头,就看到火车站打过照面的一个特务人五人六的站在门口。“这个老狐狸”,田丹回头看了眼金海,甚至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田丹迅速盘算着脱身的可能性,并把金海,剿总,沈世昌,保密局之间的疑问放在了心里。


金海瞧见田丹居然一眼就看破他给她的局,不由得也高看她一眼,“这丫头,不简单,可惜了”。却也毫不客气的吩咐华子,“去演戏,假装把人带回来”,最近金海的糟心事太多了,他顾不上,也没心情管剿总上层和保密局之间的糟烂事儿,他只想安安稳稳的去南边,把金条握在手里才是正事。

老祖宗说的一点儿没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金海这厢刚念着金条差点让徐天这祸害给弄没了,眼瞅着这祸害就进了监狱大门,金海恨不得把看门的小北的头给拧下来。华子这个笨蛋,还跟这祸害解释!

紧接着,徐天兜头挨了一下,打人的是来监狱拿人的保密局特务。这可就惹到金海了,“一帮混蛋玩意。”他一边吩咐着众狱警把人给抢回来,一边叹气,“怎么哪都有这祸害!”到底还是拿了枪,把保密局的人吓出去了。反正要去南边了,以后也不跟着些人玩了,得罪就得罪了。

 

世界在金海有节奏爆响的枪声中被拆分成两半,一半是肮脏的世界里剿总和保密局的势力博弈,一半是两个呼呼哈嘿,试图来去如风的傻孩子。

田丹顺势扭倒一个撞过来的特务,一转头,看到了一个正高高跃起,拉开架势打人的男孩。她有些晃神,嘴角微扬,这架势,真好看,就是打人不好使啊。

这一天半的时间田丹过的并不容易,脑海里不停的推演着每一步的计划,已发生的,未发生的,进行中的。进入监狱后,她第一次感到心情好了一点。

而徐天,带着对小红袄的执念,义无反顾的闯了进来,带着他的执着和赤诚,一头扎进了她的计划中。尚不知世事艰险,人心难测的他们,伴着漫天挥舞的警棍,张牙舞爪的特务,相遇了。 

如果路,会通往那个注定悲怆的结局,你会跟她一起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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