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八

一条路 - 北平往事 上

瓜尔佳·白里的前半生没什么可评述的,瓜尔佳·荣禄的嫡亲侄子,荣禄没儿子,弟弟的遗腹子便如亲生一般对待了。读书,政务,都手把手的教了,可没几年叔父就去了,那便做一世的富贵散人吧。他像所有的旗人一样,不务农,不经商,不工作 ,每日里票票戏,溜溜鸟,日子晃晃悠悠的就过去了。兆头是打庚子年开始的,八旗旗丁都勒紧了原本就不松快的裤带。可白里他不用担心这些,他可是正经八百的皇亲国戚,正白旗的佐领,夸张一点说,就是溥仪登基前也要尊他一声表舅。


可自打1910年起,这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好容易立宪的事儿压下去了,又开始乱哄哄的闹革命。白里从不操心这事儿,都是些不开眼的贼子,何况,他最近有了新乐子,他刚捡了个顶有意思的小孩儿。昨晚上风雪急,他看戏回来晚了,想到少不了又要被奶奶责骂一番,不由得有些怏怏。正想着,车停了,他欠身正要发火,跟着伺候的仆役前来报,“爷,前面有一‘路倒儿’,瞧着还有口气儿,正挪呐,一会咱们拉车跑快些,准不教夫人责骂您”。白里到被这话激起了些脾气,“责骂,爷才不怕呢。来,把人抬过来瞧瞧。嘿,瞅着面善,得了,抬府里去吧,给口热饭救过来,奶奶最近念佛呢,算是给她老人家记功德了”。缘分这事儿不好说,总之,徐允诺赶着大清的尾巴尖成了白里的包衣,一辈子都感念着白里的一饭之恩。


12年,随着皇帝颁布了退位诏书,大清亡了。从云端直跌地面的落差击溃了不少人,白里倒是该吃吃该喝喝,叔父走后,挣下的家业尽数留给了他,奶奶也帮着照看,这钱,再花半辈子都没问题,就是这礼数和辫子······白里踩着徐允诺的肩膀,看街外拿着剪刀的警察,咂了咂嘴,允诺啊,我瞅着这往后啊,日子难喽。


先是改了关姓,又依着奶奶的意思,娶了富察家的姑娘,买了菊花胡同的宅子,换了套小的,就图个安稳,日子到没什么明显的不同。也不是没有保皇派来联系过他,是啊,他是被军机大臣手把手教出来的,怎会没些子建功立业的想法,只是钱撒出去不少,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还惹的自己媳妇一天到晚的念叨。直到17年辫子军进京,白里才终于扬眉吐气了一番,挂着黄龙旗,甩着辫子也上殿参拜。一个月,美梦只一个月,溥仪第二次退位,白里也不得不再次剪去发辫。只是这一次,奶奶受不了这起落的惊吓,病势缠绵,家里的钱财,开始耗不住了。先是换了套更小的宅子,接着又遣散了些仆从,徐允诺也从包衣变成了包月的车夫。都说人走了背字,喝凉水也塞牙,先是奶奶没了,第一胎生的儿子,不知是冬天太冷还是炭火太足,不满三岁就夭折了,正怀了第二胎的媳妇整日里以泪洗面,伤了根本,过了一年扔下闺女和他也去了。关白里抱着孩子看着一屋子的牌位,心里琢磨,觉着自己真他妈是个废物,这不瞎折腾吗,知冷知热的人没了,儿子和妈也没了,连着我泱泱大清,怎么没了呢?陪着他的,好像只剩了门口候着的允诺,声音还是一贯的温厚,透着踏实,“关爷,您别老想着这些,要不,我拉您上戏园子去?”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家也一天天的败下去了,早先跟着他的两个小妾,先后卷些钱财跑了,把关白里气了个仰倒,黑心烂肺的东西,怎么办呢,报官怕是得把这仅剩二进院子搭进去,哪朝哪代当官的手不黑?关白里也常自问,究竟是自己真不行呢?还是命势无常呢?想着想着,人就痴了。等到了23年,除了一个照顾孩子的老妈子,下人都撵了去了,包月的黄包车也改成了散座。虽说是不给关老爷拉包月,允诺也常来给他请安,也劝他看开些,可日子这东西,得自己活,才能明白!


徐允诺出身乡间,失去了父母与几亩田地,他依然是个壮实的乡间小伙。他不怕吃苦,在关家这些年,也长了不少见识,自打出了关家,他就拿这些年赚的钱买了辆顶漂亮的洋车,雨布大帘,双灯,细脖大铜喇叭。接着,他又开始攒钱了。作为年轻力壮的洋车夫,他本不必如此着急。他腿脚伶俐,有漂亮的车,在车夫里,是顶顶拔尖的那一路,可他知道,这点荣光丝毫不能减少将来的黑暗,随着筋肉的衰损,他知道那些年老车夫的最终归宿。


他不抽烟,不喝酒,一个大子儿又一个大子儿的攒着,给车场的师傅端茶倒水,买烟打酒,在东珠市口的车场里默默的学着造车的手艺。他又拜了师傅学了几句外语,渐渐的能到东交民巷拉洋买卖了,由交民巷一气儿拉到万寿山,雍和宫,或者西山,穿着长袖的小白褂儿,宽双脸的千层底青布鞋,利落,神气,一趟就能落出一块钱,运气好了还有赏钱。徐允诺娶了个老实能干的媳妇,在杂院赁了间小屋子,日子似乎越发有奔头。可他还是挂念着关老爷,忧思伤神,怀愁伤身,就比他大几岁的一人,竟冒了白发。


只出不进,日子终究是过成了云烟,典当字画,祖业,钱没捂热乎,就都没了,旗人面子上的礼数再维持不下去了,躲到京戏世界的关白里被迫面对真实又空荡的生活,一脸子愁容。关宝慧什么都不懂,只知缠着阿玛要糖吃的年纪,怎会懂活着的苦。这天,徐允诺照例来请安的时候,正碰上一伙人围着关老爷喊打喊杀。该着关白里有这一劫,前日子里他去听戏,和一人起了争执,气急推了那人一把,没成想这人是个病鬼,夜里发急症就没了,因着胸口还有白里推搡出的青紫痕迹,那家人又认准了旗人不敢招惹官司,纠集了一帮街面上的流氓混混,上门讹钱来了。徐允诺这厢刚听了个大概,就见关老子喉咙里发出‘嗬呼’的声音,怒急攻心就往后面倒了过去。幸好徐允诺手快,将将的拉住了,领头的撂下句狠话,“犯了人命官司呢,资要是您没死,姆们明天还来!”,走了。


能怎么办?末了还是赔了钱,二进的院子也换了难闻的汤药,一碗碗倒进关白里的肚子。本就怕事儿的一个人,彻底沉在了京戏里,只要不是自己的日子,过谁的都行,今儿个高宠,明儿个贵妃,戏里世无其匹,戏外鸡毛一地,眼瞅着关家的日子过不下去了。徐允诺咬咬牙,又赁了间屋子,把关老爷和宝慧一块接了来,自己媳妇儿受点累,照顾着。可媳妇也刚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正将养着,徐允诺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三块儿,善良和气的他,甚至也开始跟人抢活儿了。就这么一年两年,刚有了些子起色,他买了两辆车,包一辆给别人拉,关老爷的精神似乎也好了许多。没成想,媳妇月子里劳累坐下的病根来的迅猛凶恶,倒没遭什么罪,几天就去了。


徐允诺这回是真的要把自己劈成三瓣了,他无奈去求了关老爷,两个孩子多少照顾一下,徐天哭,关宝慧闹的,直迫的关白里又想缩回过去,外面太危险了,他不行。后来,真没法子,徐允诺就两辆洋车,都赁出去收车份儿,挣不够一家人的嚼谷,非得出去拉整天儿才行。关白里索性扮上,假装是那寒窑苦守的王宝钏,一面埋怨徐允诺不着家,一面哭哭啼啼给俩孩子做饭。说是做饭,不过是宝慧点了炉子,白里再把徐允诺头天儿晚上弄好的东西热热,再不济,他就扮薛湘灵,资当是自己个儿刚遭了灾,做点下人活计,要么就给俩孩子出门子买现成的。


好在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把孩子安顿下,徐允诺松了口气,车是自己的,力气,交际,字号他徐允诺都有,他也晓的怎么对付不同的人,哪里该紧,哪里该松,他又有修车的手艺,就这么一辆一辆,一年一年,徐记小车行慢慢有了,杂院也换成了自家的院子,关老爷也终于能安心的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是所有人,又谁都不是。徐记的车比别人新,比别人大,到三节他比别家多放两天的份儿,拉徐记车的光棍儿,都能在车行白住。交不上账和他苦腻的,他扣下铺盖,把人当个破水壶似的扔出门外,却也给个几块钱救急。大家若是有个急事急病,只需告诉他一声,他不含糊,水里火里他都热心的帮忙,这叫作“字号”。


现下唯一能让徐允诺头疼的,只有徐天了。这孩子太淘,偏生眼睛又灵动的很,像他母亲,每次想下狠手揍他,他眨巴着眼睛乖乖看着你,又有点下不去手。


徐天小时候可爱极了,可三岁之后,缺少了母亲能给予的温柔,越来越像个小火药筒子,关老爷子照顾了两年,往后徐允诺接了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六岁往后,就是他照顾宝慧和关老爷了。嗓门小了关老爷绝听不见,老爷话说出来又总给你绕三个弯子,宝慧也是火药脾气,徐允诺的被迫缺席,吼吼嚷嚷,是徐天童年的底色。哦,还是隐约有些母亲留下的痕迹,徐天很是疑惑这些记忆的来源,他记得母亲爱哼歌,很温柔的乡间小调,母亲喜欢红色,有件颜色极明亮的衣裳,锁在父亲柜子的深处。他记得这些画面,回想起来也是一脸温柔,可这无碍于他继续同关宝慧吵架。


宝慧到底还是习惯让人伺候着,关白里并不能给她解释明白,好好的日子过着,为什么要搬到杂院,也没脸给她解释,反而还要靠着往昔的繁盛来维护自己在女儿心中的尊严。而徐允诺像是所有旧式的父亲一样,关切都藏在了吃饱穿暖中。徐允诺又认老理儿,一丝不苟的在关白里和宝慧面前表达自己的感激和尊重。宝慧心安理得又惶恐的享受着徐氏父子的关心。


徐天不是不喜欢宝慧,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对于亲情怎能没有期盼。可奈何俩没娘的孩子都是火药筒子,一点就炸。起先徐天打不过宝慧,也打不过胡同里其他的小孩,后来宝慧又总拿身份压他,渐渐的他也就不往跟前凑了。往后,凭着父亲的辛劳,他也被人尊一声少爷了,就更不爱去宝慧那找不自在。徐允诺也赶紧的把孩子送去学校,和平门外的北平师大附小,耽搁了这么些年,学,咱们得上最好的。


徐天九岁,好容易开始念书了。虽是大着别的小孩一两岁,力量大些,可身量上倒没那么明显,何况他一张娃娃脸,很是能迷惑前来茬架的人。字识了不少,祸也闯了不少,徐天这直不楞登的脾气,有多少人喜欢就有多少人等着放学堵他。一架一架的也就长大了。可书刚读了一半,日本人来了,带着轰隆隆作响的坦克和飞机。具体怎么来的徐天也没甚印象,只知道每日里收车之后,行里的车夫总围着徐允诺叨咕几句时局不大好,不知道啥时候打起来,要么是谁谁家的小子不见了,不知是不是被拉了壮丁······哦,当时学校里有几位实习的师范生,有一位教音乐的,刚学了几句,“扶正气,厉精神,诚真正平树本根。锻炼体魄,涵养学问,胸中热血,掌中利刃······”就没在见他来过学校,后来,说是在进城那天死在南苑了。徐天更多的是在意能继续和伙伴们玩些纸烟盒,弹球,斗蟋蟀,放个风筝什么的。


徐允诺却记清楚,民国二十六年七月,风声一直很紧,街上有点乱,但是大体上还平静。做买卖的每日都早早收了摊子,来赁车的人也不如往年多,徐允诺拼凑着车夫们东一嘴西一句的闲谈,早早在家囤了不少米面油粮,每日天一擦黑,就早早的闩门落锁,也嘱咐了宝慧和关老爷这两天可能不太平,别出屋。


七月二十八日那一天,天没透亮,爷俩便听见隆隆的声音。徐允诺呼噜呼噜徐天的脑袋,赶紧起来,到胡同口去打探消息,胡同口正冲着电车道,可是这当儿两头都不见电车的影子。只剩两条电车轨在闪闪的发光。街上洋车也少,行人也少。那么长一条街,显得空空的,静静的。胡同口,街两边走道儿上却站着不少闲人,东望望,西望望,都不做声,像等着什么消息似的。


稀疏的隆隆的声音却越发的密起来了。街坊们都猜着,是敌人在进攻西苑了,还是敌人在进攻南苑了,这是炮声,一下一下响的是咱们的,两下两下响的是他们的。徐允诺心里暗暗揣摩,怎么就能够打到西苑或南苑呢?没等他想明白,就见着警察挨家通知,叫塞严了窗户跟门儿什么的,还得准备些土,拌上尿跟葱,说是夜里小日本子的飞机许来放毒气。


老北平人见多了政权更替,只是机械的紧闭门户,凭着习惯躲避兵荒。邻居老李是做绸缎庄生意的,他叼着烟一边和泥一边同徐允诺讲,“我这铺子先歇两天,等动静小了再开,咱们都甭上火,哪怕是真破了,等日本子拿够了抢足了,王八羔子自己就撤兵了,多则半年,少则一月,咱们北平城还是北平城”。但是万没想到,七月二十九日,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上至达官显贵,下到市井小民,都变成了亡国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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