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八

一条路 - 北平往事 下


打37年起,日子就真的难了,平日上街,须得记着躲避开上大街的坦克与横冲直撞的轿车,不然一不留神,就做了轮下冤鬼。在茶馆酒肆,说话也必须谨言慎行,一时失言,就会马上被日伪汉奸安上个“反日分子”的头衔。即使在家中,也过不得安生日子,随时可能有宪兵闯人,进行搜查与质问。宝慧此时也不敢去上学了,徐天是小子,但是也被嘱咐了半天,下学直接回家,路上遇见日本小孩,别跟他们转磨,躲着走。自打徐允诺听说了潭柘寺的事儿,亲自找人来,把宝慧的双辫儿绞成了比女学生头还短的小子头。宝慧哭的直打嗝,徐天也难得的为宝慧鸣不平,都被徐允诺的黑脸吓回去了。


一句话,在那个年月的北平,安稳日子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老李每日里都串门子来跟徐允诺诉苦,“老顾客少了一半都多,今天又来俩汉奸,说要买绸缎做和服,好家伙,给了进价一半都不到,咱还不敢还嘴,这帮活阎王!”。到了第二年夏天,老李的绸缎铺子实在撑不下去了,好赖房子是自己的,他就赁了两间出去,再替人做些缝缝补补的买卖贴补家用。


拉洋车的也不好过,徐允诺坐在屋里拨着算盘珠子盘着帐,腮帮子咬出一个大疙瘩来。这月又搭进一辆洋车,前日子老胡拉俩日本子去西山,连人带车都没能回来,也不知道是被抓了壮丁还是别的什么。可怜他家里还剩个半大小子,好像叫祥子,赶明儿得去他们家瞧瞧去,多少得给孩子找个出路。唉,这丢的车有七成新值九十多现大洋,也不能找孩子要啊。徐允诺叹一口气,揉了揉眉头,得给伙计们知会一声,有些路远的买卖能不接就不接,还是命要紧。


更令徐允诺头疼的是另外一件事,宝慧这学磕磕绊绊的上完了,姑娘家的,在家能待住。可徐天正是皮的时候,保不齐哪天在街上就和人起了冲突。前几天师大附小那边出了事,一个日本小孩儿输了弹球,领着狼狗把徐天他们班王先生家小孩的屁股咬下一块。徐天回来还给他仔细学了一遍,愣把徐允诺吓了一身冷汗。


和平门附近有几户日本人家,也有几个年龄相近的日本孩子。本来语言不通,再加上大人多次关照,孩子也知道轻重利害,都尽量避开日本孩子,不交谈、不玩耍,更不会去招惹他们。可是附近日本孩子不多呀,他们自己玩不起来,硬要加入进来,也没办法。可日本孩子常常不认“愿赌服输”这个理。赢了知道收别人的弹球;输了却不给,不仅不给,急了,还要到别人口袋里去掏、去抢弹球,时有纠纷发生。这一回玩弹球,日本孩子又耍赖,纠纷再起。谁料他带的那狗激动起来了,冲上去就咬了那王先生家的孩子,也不知最后怎么了结的,只听说那狗给捉去处理了。


徐天学念的凑合,学习上勉强说的过去,听教员说倒是能上附中。可这下学的时间还有这马上来的假期愁坏了徐允诺,上街玩去吧,不放心,在家闷着吧,这小子准偷跑出去。愁的徐允诺提着酒找关老爷诉苦去了,没成想,事儿让关老爷解决了。不上学的时间,都给送到富连成科班去了,关老爷早年票戏的时候给班主捐过不少善款,凭着关白里的面子,徐天成了元字班的编外学员,按扮相形态,跟着茹富兰学了武生。没成想徐天自己也喜欢,整日介泡在了虎坊桥,关白里也欢喜的不行,他总算还不是全无用处之人,喊允诺的时候,嗓子比往日都亮了不少。


徐记车行缩水了不少,日子好不容易才熬到了43年,可又有了新的难题,粮食不够了,有钱也买不着。之前供应北平市民的米、面、玉米、豆类等,全部都被日本子当军粮弄走了。供应给北平市民的,就只有日伪当局配给的混合面。这混合面,说白了,是扫仓底的粮食,有泥土,有老鼠屎,再加上各种杂粮、玉米芯、橡子面等等,吃了以后还容易染病菌。就是这样的混合面也是凭粮食票配给的,还要早早去买。每张粮票只能买杂粮三斤,面粉五斤,玉米面一斤,再不够吃的,只能吃混合面。徐天此时已经中学毕业了,徐允诺思量再三,又问了关老爷的意思,索性在富连成接着学下去了。小时候有关老爷的耳濡目染,徐天的武生学的还可以,又学了京胡,好赖是门手艺。如果真出门去做事,哪天让人抓了壮丁都不知道。


到了45年,日子才算是见到了曙光,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了,抗战胜利了,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插遍大街小巷,大批国军士兵和美国军人乘美军运输机来到北平,入城时,受到广大大中小学生和市民的热烈夹道欢迎。徐天很感念这来之不易的和平,日子太平了,他终于可以畅快的在北平城里奔跑了,敞平的路,微微的凉风,他痛快极了,他同师兄弟们一起,挥舞着小旗,庆祝着新生活的开始。同科的师兄弟们都准备出科了,徐天还没想好将来的日子,日本人走了,他突然多了很多选择,他要仔细的想一想。


胜利的喜悦很快被冲淡了,日子依然没那么太平。

那年冬天,天冷的厉害,屋檐上头挂满了大冰溜子,一辆马车拉煤去附近煤场,可能因为路上有冰,蹄下一滑,马摔倒了,车辕压在马身上。赶车人非常着急,十分费力地想把车辕抬起,好让马站起来。这时候,路上有别的车,前后的驾车人也过来帮忙,想尽快让马站起来。大家谁都没注意,旁边一个伤残军人不知怎么的也摔倒在旁边了,随即喊叫起来:“因为你的车挡路,我打针的药水瓶摔破了,这可是美国医生给开的打针药水,我每天都要去打针,你得赔我”,徐天听见动静从门里探出了头,正赶上一直在这片执勤的梅叔来了。梅警官四十上下,在南城这片干警察有十来年了,是个公道人,有威望,街坊们都听他的。梅叔让驾车人找找钱,打算协商协商就算了。伤兵还想多要点,开口就是:“八年抗战,老子在前线打小日本,出生入死,你们这些人在沦陷区当'良民',老子的伤是替你们挨的。”梅叔拍拍他小声说,“兄弟,真去了警局可得要你们长官来接人了,有几毛赚的行啦”,把那兵痞撵走了。


街坊们都嘀咕,穿一套旧军服,柱根拐,吊个胳臂,就说是抗战八年,出生如死,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受了伤,谁又知道那是些什么药水。徐天这才听明白怎么回事,要上前理论。可梅叔掰着徐天的肩膀,硬把他推回家去了,还叮嘱街坊和车行的人,看见伤残军人,一定要离远一点,避免涉入“碰瓷”事件。还有啊,一定不要发生争执和身体碰触,避免纠纷。来收复北平的国军官兵,有一些拄拐杖,或吊个手臂绑带的伤、残国军士兵,在北平市民面前以抗日英雄自居,想想也算正常。有些人说话很不客气,若是和他们发生争执,还真不好办。


这把徐天的思绪拽回了去年冬天,44年底,那段胜利前最后的黑暗。和他同科的一对双生小子,学的文武旦,坐科刚四年,正是十三四岁最能吃的阶段,偏生又不让吃饱,俩人饿的受不了,一天晚上趁着师傅们都歇了,竟偷着跑了。徐天向来是扶助弱小的性子,俩孩子和徐天关系最好,一琢磨跑到珠市口来了。徐天给孩子拿了几块杂面窝窝,两碗热菜汤,三人在一起嘀嘀咕咕了半宿,天将明的时候徐天好歹的把人劝住了,趁着没人发现,让两个孩子再悄悄躲回去。如果师傅罚他们,徐天拍着胸脯应了,“我替你俩求情,你们就说是我带你俩出来的”。

没成想,俩孩子不知怎的,回去路上当街让一日本人给打死了,偏那日本人又嚣张的很,听着动静赶来的梅叔气红了眼,帽子一摔,在几个胆大街坊的帮助下,把人扭回警局去了。徐天赶到的时候,监狱正在提人,徐天上去就要打,被领头的狱警和梅叔俩人拦下了,梅叔边抱着徐天边冲那狱警头儿喊:“金海,快把人带走,这混小子我一会处理”。那是金海和徐天的第一个照面,金海倒是好好扫了几眼这个愣小子,徐天呢,他注意力都在日本人身上,旁的通通没瞧见。


还能怎么办,俩孩子的爹娘原也是梨园行的,去了有些年了,是临死前把孩子托付给富连成的,没亲属,连个正经喊冤的人都不好找。班主抽了两袋烟,看着梗着脖子站在屋子里的徐天和躺着的俩,还是叹了口气,闷声说道,“社里出钱,把俩孩子埋父母旁边吧”。是真不敢告啊,要是让日本子盯上了,社里上下几十口子人,都得交代了去。徐天抹了把眼泪,扭身就走,俩孩子是来找他的,他们信他,才回去的,他们是因为他,才没的!“你们不管,我管!”

他先去问了梅叔,“人送进监狱了,没苦主,会怎么办?”

梅叔没说话,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的叩着桌面,他嘴角闪过一丝苦笑,又像是嘲笑 。他知道,时间不只在脸上划出皱纹,还磨钝了他的心,那些公理自持和豪情壮志,都换成了无可奈何。“没苦主,就得转到日本人的司法处。就······”。他说不下去了,饶是看多了这欺压,可在他辖区发生的命案子,还是对孩子,他说不出来那个可预见的真相。那个日本人,死不了,在他们的人眼里,不过是随手杀死了两个卖唱的,都是为了东亚共荣······


徐天不傻,他十八了,他看明白了,那个日本人死不了。当天下午,他就跑到了京师监狱门口猫着,瞅见早上那个头头模样的人正下班出门。他悄悄跟了一段,提着刀打算上前挟住他。徐天计划的好好的,他先假装日本人,挟持这个狱头,然后去监狱,迫使其他狱警把那个日本人交出来,找个僻静地方给那小哥俩报仇,再把狱头放了。到时候他撒丫子一跑,谁都找不到他。

计划第一步就失败了,金海黑道白道混了这么多年,练的都是搏命的本事,要是没发现自己被个愣头青跟了,倒成笑话了。三两下,徐天已经被摁在了路旁的草堆里,武生的功夫打架不好使,他除了灵活些,在金海面前全无优势。金海倒是认出了徐天,他用脚尖把刀子勾起来,收在空着的手里,另一个手还是死死压着徐天反扣在背后的胳膊。“小子,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还拿着刀,嚯,挺锋利的,想干嘛啊,挟持警察啊,掉脑袋知道吗?叫什么名字,说!”金海厉喝一声,这小子来的目的他约莫有数,他想多聊几句。

“徐天。疼疼疼,您轻点,我什么都没想干,我就跟您后边溜达来着,咱们俩兴许顺路,对吧大哥。”徐天想了想,自己还没来的及动手呢,他啥都没干,狱头不能把他怎样,先耍上赖皮吧,再想新法子。

金海越发觉得这小子有意思,逗弄着,逗弄着,就把来龙去脉给问出来了。可把孩子也给问哭了,脸埋在草堆里,发出些嘶吼般的呜咽,金海默默的松了手,在口袋里掏出帕子,扔在了徐天后脑勺上。

“傻了点,但是个汉子。别哭了,起来擦擦脸”。金海等了一阵看徐天还没停的意思,忍不住给他后脑勺来了一下。“起来,以后做事情想的周全点,你见不得人耍横,可对付耍横的人你得动脑子不是。你是把日本人杀了给兄弟报仇了,我和我狱里的兄弟会怎么样想过没?你家里人怎么样想过没!”

徐天自知理亏,可嘴里也没停了嘟囔,“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哪朝哪代都得是这个理儿啊,我那俩小兄弟就白死了?那是我兄弟,我得给他俩讨公道。”

金海这时候是真待见上这个傻小子了,他想起了年轻的自己,也是这个样子,凭着一腔热血,不管不顾的要给父母讨个公道。明的暗的吃了不少亏,把他磨成了现在的金海。他从地上捡起个小土块,弹在徐天胸口上,留下一个难看的黄色印子。“敢吗?我给你枪,敢吗?”

徐天立马梗起了脖子,“敢,谁不敢谁是孙子!”

“你信我吗?”

“信什么?”徐天被新问题搞得有点迷茫,但不妨碍他的心替他作出了回答。“当然信你,大哥,你是个好人。”

“好人”,金海笑了,“好人”,这两个字又在他嘴里咂摸了一遍。

“行了,滚家去吧,你叫我一声大哥,我先应了这一句。信我就别再来了,那个人过两天会横着出监狱大门。想不让人受欺负,小子,去考警察吧。”


徐天从记忆里出来,看着散去的街坊和地下破碎的药瓶,回头冲着徐允诺嚷嚷,“爸,我要去考警校!”


此时的前门火车站,一脸喜色的铁林下了火车。自打37年他随着父亲南撤,辗转了武汉,重庆和南京,他终于回北平了,虽然家里只剩他一人了,可北平就是他的家,拎着包,也不着急报道,铁林先跑车站门口要了碗老豆腐。他坐在那,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这样的树才是树,这样的桥才是桥,那么可爱,还有碗里的老豆腐,韭菜末,辣椒油,冒出些顶香的味道。他捧着碗有点想哭,会有家的,还会有的。


到了保密局,虽是干些杂活,铁林觉得舒服极了,当官有当官的烦恼,当一小科员没什么不好,他这样安慰自己,谁叫咱爹去的早呢。说来也巧,铁林连着两回,去京师监狱提人,都顺利提出来了,偏生和他同一天去的别的组的人,都吃了闭门羹。因着这个他还得了表扬,铁林才不管是不是他手续全其他人没手续呢,他就觉的京师监狱的狱长分外可爱。下次去提人,给金狱长带两盒点心,铁林嗑着瓜子想,拉开办公桌抽屉,手里摸了个空,得,瓜子吃完了,晚上去炒货铺子再来点。嗯,再来点栗子,大枣,还得要几个小白梨败败火,铁林窝在椅子上美滋滋的规划着晚上的安排。


接下来就是俗套的剧情,铁林和同来买瓜子的大缨子看对了眼。提着礼包上门拜见时,发现又是熟人金狱长。金海耐不住缨子自己喜欢,铁林看上去又是老老实实的,有正当职业,家世清白。他也就没在阻拦。就这么着,金海有了妹夫,铁林有了家。


 46年春天,穿上学员服的徐天乐滋滋的又一次来到京师监狱,他来见他的大哥,他要把他变成自己真正的大哥。


徐天爱死了北平,他有了大哥,还有了二哥,他还认识了小朵,这个城里的一切都好好的,他现在是警察了,他会护着这里,都好好的。






时间在徐天这里飞快的向前奔走,关老爷变成了关老爷子,姐姐变成了二嫂,小朵和父亲走了,二哥走了,党国走了,共产党来了,田丹来了。他不再是男孩,他是个男人了。


关白里的时间停驻在了那一天,允诺死了,明明确确的死了。他迷迷糊糊的像是想起来些什么,他弄丢了允诺,也弄丢了他的名字,父亲留给自己唯一的东西,也是奶奶讲了无数遍的故事,白里,在满语里,是感恩的意思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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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说给徐天调整了时间线呢,大家去看新世界的剧和书,时间和剧情拧着了,结拜时间一会48年,一会42年。所以没按着导演的走。北平解放了,徐天的警校毕业照和证书当宝贝挂在屋里,估计他那警校是北平光复后上的,不然别扭🌚以及,他要是在日伪干警察,49年之后按政策是不会留用的🤣,好了,故事背景介绍完毕,田丹即将踏入北平大杀四方😎,还没写👀

存货倒完。


“所谓混合面,就是将豆饼、高粱、黑豆、红薯干、橡子粉等混合在一起,还夹杂糠粃皮壳、树叶、泥沙之类的东西。”(《中国近代社会生活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7)

 

“混合面实际上是由豆饼、树皮、草根等四五十种东西制成的,人吃下去不是腹泻就是排不下大便,不知有多少中国老百姓为之丧命。”“据当年日伪当局的报纸统计,吃混合面的1943年间,仅北平一地每天就平均有300多人因吃混合面而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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