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八

一条路 - 北平冬日 (7)

槐花胡同,沈宅。

一顿没什么滋味的饭菜配一场没什么真情的谈话。

沈世昌先是对着她的手好一阵唏嘘,“都怪我,怀中就剩了你一个孩子,还在我这受了伤,我对不起鹤弦,那个狱长我要好好教训他。”接着又表达对田怀中亡故的哀伤,田丹就表达对父亲身亡的震惊悲伤和对保密局的愤怒。沈世昌说他正在全力追捕真凶,田丹适时的展露了惊恐、哀伤和感激之情。沈世昌解释之所以一直没有开始和谈,也是因为保密局太过可恶,担心田丹出狱会有生命危险。田丹笑的乖巧,表示理解和赞同。饭后,七姨太指挥着人收拾碗碟,摆上茶具,掩了房门退出去。

“丹丹啊,不要太难过,先吃盏茶,以后啊,沈伯伯这儿,就是你的家。这份撤军计划我会找机会交给傅司令的,这几天,还得委屈你回去京师监狱,狱长那儿我同他说,你有需要尽管找他。”

“嗯。谢谢沈伯伯,都听您安排。”田丹忍着心中的嫌恶,既然沈世昌演的开心,她也不介意继续扮演乖孩子。话题接着又转移到了北平的风土人情上,田丹还即兴给沈世昌展露了一下她记住的北平地图,从胡同儿名背到几十个老城门楼子,像极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在长辈面前炫耀自己的成绩。

宾主尽欢,沈世昌把田丹送上金海的车,又悄悄拉过金海嘱咐,“人看牢,照顾好,但谁也不许接触她。假若有人试图接近田丹,立马向我汇报。”

 

出了槐花胡同,田丹让金海把车开回监狱,她在一个路口趁着没人注意,悄悄的跳下车,隐匿在了黑暗之中。有些情况,她要亲自去汇报了。

 

东交民巷,柳如丝的小楼。

回家和宝慧商量半晌,铁林还是决定拼一把,他把宝慧留在家收拾东西,做好随时能走的准备,自己去东交民巷复命。离处长只有一步之遥,万一当上了,就赚了不是。

“你干嘛来了。”柳如丝一脸不耐烦的看着畏畏缩缩的铁林。自打昨天半夜接了冯青波的电话,她一直心绪不宁,听见敲门本以为是冯青波回来了。理所当然的,铁林要承受柳如丝失望和心忧的双重怒火。

“您不是让我去狱里杀田丹吗,我杀了,一枪打在胸口上,狱警把我弄出去的时候还有气儿,这会儿估计人已经凉了。对了柳爷,您是不是信不过我还派了别人去啊,我去杀田丹的时候,狱警都说怎么又有来杀她的。您以后别这么麻烦,事儿交给我,保证都给您办的漂漂亮亮的。柳爷,您看我这处长···”

柳如丝眯了眯眼,说:“很快。明天,你就会看到委任状。”

铁林一脸喜色,这回,他赌对了,处长!他不但啃到了骨头,还吃着了肉。

“谢谢柳爷,问冯先生好,那我明天再来,先家去了。”

“萍萍,备车,咱们去槐花胡同。”柳如丝终于知道冯青波在哪儿了。

 

书房里,送走了田丹的沈世昌正在复盘,田丹的反应都在他的预料之内,可太完美的表现总让人有些不安。七姨太把柳如丝让进了书房。

“小四,不是说好要走的吗,怎么还在这。”沈世昌因为冯青波的事有些不快,柳如丝还在北平,这让他有些恼火。

“我多事,让铁林去杀田丹了。”柳如丝直截了当的表明来意。

沈世昌怔了半晌,“铁林,是谁?什么时候的事。在哪杀的?”

“京师监狱狱长金海的兄弟,保密局北平站的,冯青波的狗。傍晚去的,在京师监狱,说是当胸一枪。”

沈世昌大怒,手里的茶碗重重的撂在桌子上,“田丹怎么能杀呢!小四啊,你太让我失望了,现在就走,别再回来。”

惊怒之后,沈世昌又回过神儿来了,田丹刚走不到一个小时,回监狱就要半个小时,小四从东郊民巷来至少要一刻钟,不可能有人用这么短的时间,去监狱杀人还来得及回来给柳如丝报信的。那这人,是什么时候杀的呢?

柳如丝盯着溅出的茶水,身如柳絮随风飘,心似浮萍逐水流,她也是随时能被父亲泼掉的冷茶不是吗。没有人关心她的情感,她的命,父亲只在意权势,而冯青波只在意田丹,他终究还是去狱里找他了,可现在田丹死了,冯青波终于是属于她了。

“爸,你把冯青波从京师监狱放了,就当全了咱们父女的情分,我保证再也不回来,我也保证他不会再惹麻烦。”

“冯青波···在京师监狱?”沈世昌摘下腕子上的老山檀手串,闭眼默默盘养。

“小四,我现在让人送你去机场,冯青波么,你也知道,他是个死硬分子,我明天让金海放人,派人绑上飞机给你送过去。爸爸就你一个女儿,你要相信爸爸,我都是为你好。”沈世昌声音缓和了许多,不待柳如丝反驳,沈世昌就喊了人进来,一个同萍萍回家拿收拾好的箱子,另一个押着柳如丝去机场,务必看着她上了飞机再回来。

柳如丝还要辩驳,被沈世昌眼中的狠厉吓住了,她相信,若是她不走,她的爸爸真的会杀了她。

 

打发走了柳如丝,沈世昌把长根喊了进来,“冯青波或许在京师监狱,派人去查查,不要让金海觉察。找一个叫铁林的人,保密局北平站的,带过来,要快。”

沈世昌还不确定田丹到底知道了些什么,但金海并没有汇报今天有两个人去过狱里见田丹,难道,是有所隐瞒还是他同田丹已经达成了一致?他登时想起晚饭的时候,田丹不小心打破了一只碗,左手一直很没有气力的样子,他还以为是手指受伤的缘故,这样看来······

沈世昌心中惊疑不定,他拿起了电话,“接京师监狱。”

“京师监狱,金海。”

“我。”

“沈先生。”

“田丹还在狱里吗?”

“在,我刚从号子巡完上来,听您的吩咐给她新换了监舍,床褥都是新的,她回来就睡了。”

“好,没事就好。我先挂了,你照顾好田丹。”

金海拿出帕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同时暗自祈祷着田丹按时赶回来。

 

夜色最浓的时候,铁林从睡梦中惊醒,看着自己身边环伺的杀手们。

铁林来的很快,他是被沈世昌的人从被窝里拎出来的,宝慧吓得拽着他衣角不松手,结果两个人一起被绑了来。

“你叫铁林?保密局北平站的?”沈世昌看起来被手下推搡进来的,十分慌乱的一个人。

“对,对。”铁林忙不迭的答应道。

“你别紧张,知道我是谁吗?”沈世昌脸上的笑容称得上和蔼,铁林可不这么想,无论是谁,大半夜被人揪出来,不听话还打耳光的时候,都不会放松。

“不···知道。”铁林哆嗦着嘴,丢出来一个答案。

“好了,不开玩笑了,我是剿总沈世昌。”

“沈先生,原来是您啊,我大哥提过您,说您最局气,是个好人。有什么事您吩咐,我一定听。”铁林把心放了一半,好歹听说过名字,不是什么莫须有的仇家,高帽子抓来两顶立马给沈世昌扣上了。

“你之前是冯青波的人?”

“不,不是,我是保密局北平站的人,党国的人,冯先生,不,冯青波他从我们处里把我借调出来的。”铁林观察着沈世昌的神色,小心的说着,他虽不算聪明,但怂人也自有一套察言观色的本事。

“那借调出来都干了些什么呢?”

“就一开始让我审问田丹,就是一个女共党,要知道下一波和谈人的信息。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又通知我杀田丹,说杀了让我当处长···”

“哦,没通知你干些什么别的?”沈世昌仍是笑吟吟的,铁林的背后却直冒冷汗。

“没,没有,我又不认识他,我,我也没什么本事。就田丹这事,估计是因为我大哥是监狱狱长,才找的我。”铁林不知道自己已经在鬼门关门口走了一圈。

沈世昌熄了疑心,铁林不会是紫夜计划小组的漏网之鱼,看起来确实像是冯青波临时起意启用的人员。他仍是笑眯眯的看着铁林,“年轻人不要妄自菲薄嘛,党国就需要你这样忠诚能干的小伙子,冯青波既然许诺了处长,那处长就是你了,来,坐。给我仔细说说,关于田丹的事情。”

看着沈世昌还吩咐人给他上茶,铁林终于是壮起了胆子,喏喏的说:“那个,沈先生,我媳妇儿还在外面院子冻着,能不能,能不能让她先家去。”

“老刘,你喊太太去招呼一下,让厨房准备些甜汤。”沈世昌的手杖轻敲着地面,转头看向铁林,“吃点暖和暖和身子,咱们聊会儿天,一会把你俩一起回去吧。”

“都听沈先生安排。我是今天中午去的狱里,是打了一枪,但是死没死我也不知道,看着是血流了不少。我大哥直接就把我给关起来了,后来,后来悄悄把我放了。”铁林说道这里,终于反应过来了,他大哥,还在里面担着干系,他的本能让他想为金海找补一句。

“我大哥知道我是为了党国办事儿, 他,他,他让我给他补手续来着,补上保密局杀田丹的手令。”铁林急中生智的憋出了一个理由。

听完,沈世昌的脸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铁林实在想不出来哪儿说错了话,急的满头汗,他有点后悔没听大哥的话直接出城了,但又觉得,要是能把沈先生哄开心了,当个处长说不定还能爬的更高。

就在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沈世昌说道:“今天太晚了,我让太太给你们安排一间客房,明天你先去保密局上班,等手续办好了,我亲自送你去同现在的处长交接。”沈世昌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今天我们谈话的内容谁都不要说,不然,我不好操作不是?”

“哎,谢谢沈先生,听您吩咐,听您吩咐。”铁林弓着身子,急忙点着头。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沈世昌冷不丁问了句家常,“对了,你说金海是你大哥,他家里都有什么人啊。我明天要去登门拜访,不知道什么时间合适。”

“他家里有个妹妹叫缨子,不过估计明天家里没人,缨子要和刀美兰要去司法处办事儿,哦,刀美兰是我准大嫂。”

 

等铁林走后,长根回来了,带来了冯青波在监狱的消息,“先生,还有一个叫徐天的,去找过田丹,听说是一个小巡警,为了查凶杀案,也是金海的把兄弟,人查过了,确实是小警察,北平人,家里开车行的。”

沈世昌懊恼的叹了口气,“该早点把冯青波解决掉,不应该由着小四胡闹。”

他差点忘记了,田怀中家的这个囡囡,是多么聪明,难怪吃饭时她表现的毫无破绽。现下,她要么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要么她全都知道了。虽然他仍可以带着紫夜计划的武器向共党献礼投诚,可假若田丹通过冯青波知道了他保密局的身份,那么共党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完全相信他的诚意,田丹必须杀,可也不能在家里杀,最好让外人动手。

夜深了,明天再决断吧,沈世昌一边感叹着岁月不饶人,一边筹划着如何给田丹的人生画上句点。

 

翌日清晨,金海又接到沈世昌的电话,询问田丹的情况,

”对了,昨天狱里有没有来过什么人?“

金海一听,知道消息八成漏出去了,一边感叹田丹的料敌先机,一边按着昨日同田丹对好的答案汇报着,“沈先生我对您不住。昨儿狱里是闯进来一个人,就是之前在柳小姐那里见过的冯青波,想对田丹动手来着,被值班的狱警当场给打死了,我想着不是什么大事,人也没伤着,就没打扰沈先生您。狱里混进了人,是我监管不力,请先生放心,不会有下次了。”

金海不知道,这个答案是田丹为他量身定做的。依着沈世昌的情报网,如果能发现监狱里进了人,势必能把两拨人都查清楚。相较于金海和盘托出的冯青波,沈世昌反而会更在意被隐瞒的铁林,这也算是一个谈判技巧,弱者的谈判技巧。人们总是容易对他人产生智商上的优越感,尤其是进行诱供的时候,用自己已知的情报来发现对方供词中的隐瞒,过分关注隐瞒的部分反而会忽略现存供词中的疏漏。

“只进来一个人吗?”沈世昌继续追问道。

“还···还有一个,是保密局的,他···是来狱里闹事儿来着,被我给关起来了,沈先生我实在有负您的信任,这个保密局的,是我把兄弟,我···”金海有些着急,铁林这事儿他们没合计过,他有些着急,这回答不好,就得往里填命了,铁林的,田丹的,抑或是他的。

沈世昌倒是满意这个答案,人总要有私心,有弱点才好控制不是,金海的评价在他这里从义士落到了一个有私心的普通人。这也是田丹的目的,沈世昌会给普通人留活路,但绝不会放过金海这样,能为自己所执的道而坚守的人。

沈世昌打断了金海的话,“好了,我知道了,这样的事,我不希望再发生!对了,第一个进来被你们打死的人怎么处理了?”

“就扔狱里平时埋犯人的地方了。”金海此时声音都是抖的。

“很好。”

 

放下电话,沈世昌吩咐长根,“给铁林准备张委任状,让他带上手底下的人,晚上去监狱,杀田丹这事我们的人不要动手,交给保密局来做。不,你先去把铁林提到的两个女人控制住,还有那个徐天,晚上说不定能用上,然后再去找铁林。今天行动全都穿保密局的衣服。”

“是,先生。”

 

金海接完电话,越想越不对劲,不知道沈世昌葫芦了卖的什么药。算了,聪明人的事儿聪明人受累,苦思无果,金海拿了钥匙去了亲王号子,把对话内容一句句掰碎了告诉了田丹。

因着肩膀的伤,田丹这一夜只能靠坐在床上休息,听了金海的话,她强撑着站起来让自己清醒些,一边无意识的来回踱步,一边思考沈世昌接连打电话的目的。她没想到沈世昌发现的如此之快,问题一下子棘手了。原本只要再坚持两天,等国民党军队开始往城外撤军之后,失去了保密局和剿总军队的伪装,沈世昌的私人卫队就无法浑水摸鱼的进行暗杀恐吓等勾当,金海和徐天的安全无论如何都能得到保障。可现在,北平仍还是党国的,一两天的时间,沈世昌完全可以假借保密局的名义干自己的私事,从而逃脱新世界的审判,比如,杀人灭口。

金海被她来回转的又些发懵,得,原来再聪明的人遇着难事,也是来回转磨。

“糟了,金海,铁林呢?”

“我,昨天去沈世昌家之前我把他放了,这会儿他应该出城了,去南边了。狱里的兄弟都分了钱,应该没那么快把消息漏出去吧。”金海明白田丹的隐忧,可他选择相信自己的兄弟。

“金海,你是个好人,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守住自己的道,不是吗?”田丹并没有责怪金海,她钦佩他的坦荡。地下工作本就不适合普通人,把金海徐天牵扯进来她已经分外内疚了,事到如今更不能让他们的生命再受到威胁。

“帮我送个消息给这个地址。记住金海,从现在起,你就还拿我当一个该杀的共产党,沈世昌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用担心我,一切都安排好了。谢谢你,还有,帮我把这个发卡还给徐天,这个发卡吃头发,不好用。”田丹拿了纸笔,俯身在金海的办公桌上写起了暗语,金海总觉着田丹的话中尚有未尽之意,这时候了,还关心什么发卡。没等他发问,田丹又开口了,“时间紧张,冯青波因为我才来监狱的,对不起,把你们牵扯进来,我自己去处理,你把我押送到他那间号子就行了。”

 

田丹没有喘息的机会,太多的事情要准备。沈世昌的意图很明显,他手中有足够多的筹码,他肯定还会找她的,他需要父亲的信来证明自己和谈的意图,这样,他才会放心的带着紫夜计划的全部武器投诚。只要该闭嘴的闭嘴,他保护北平的功绩,足够抵消前期没有及时参与和谈的问题。

 

冯青波自杀了,这是他为丹丹做的最后一件事,他不舍得她的手上沾染他脏污的血,在江西的冬日,他猝不及防的得到毕生未有的东西,转瞬却又永远的失去了。丹丹曾是他生命中从未遇到过的温暖,她曾对他伸出了手,试图将他从泥沼中拉出来,是他,自己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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