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八

一条路 - 北平冬日 (6)


这时候的北方,是天寒地冻朔风呼啸瑞雪厚积的,可也是到处大红大绿热闹喧腾的。“腊七腊八,冻死寒鸦”,这是北方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可是,人们愿意顶着朔风,踏着泥泞,到处跑着置办年货。街上,卖春联的、卖年画的、卖蜜供的、卖水仙花的,每个货摊子后面都有张热情洋溢的脸,人们并不因为寒冷就减少过年与迎春的热情。

每个人都知道,到了严冬,不久便是春天。

 

京师监狱,原本属于田丹的特号里,冯青波被手铐脚镣绑了个结实,金海已经领教了田丹的手段,一根铁丝就能把监狱搅个底朝天。这回,金海谨慎了许多,直截了当的断绝了冯青波的手触摸到任何东西的可能,所有狱警包括徐天都不许跟冯青波说话。

冯青波也不想说话,被迫停歇下来的人终于有时间去审视自己,在将死的时候,同自己对话。外面一阵喧哗,他听见监狱深处传来的枪声,是送给他的礼物吗?紫夜计划,党国怨恨他的无能,共党痛恨他的背叛,无论在哪方的监狱,等待他的,都会是一颗冰冷的子弹。

他被拷在田丹常坐的椅子上,可太阳照不到他,他被时间留在了黑影中,许多似乎相关又似乎不相关的景象,走马灯一般,在他脑中浮现。他看见晚饭后,灯火辉煌的时候,人们带着酒足饭饱的满意打着嗝儿,可这灯里没有一盏属于他。孤儿院里,在亮的让人头疼的灯光下,他须得粉墨登场使出浑身解数才能获得些属于乖孩子的奖励。他又看见,许多的房脊,在乌黑的夜里,四周摇晃的树尖,他立在窗外,荣耀般为一个又一个大人物护卫······

 

金海几乎是虚扶着田丹向特号走来,他不太明白田丹为什么这么着急去见冯青波,是恨意吗,金海想不通,但他选择相信田丹的决定。徐天支着受伤的手,另一只胳膊毫不避讳的扶着田丹,让她尽可能的分些力量在自己身上,嘴里不停地教着她,见面了怎么骂冯青波那个王八蛋,不能面,要狠一点,金海哭笑不得的听着徐天嘴里的车轱辘话,田丹居然还冲着徐天点点头,像是示意听懂了的样子。路上几个不知情的狱警看着田丹虚弱的样子和骂骂咧咧的徐天,还以为又给这女共党上刑转号子,有脑子活络的还问金海要不要去找手夹板,被金海瞪回去了。

就这么到了冯青波的号子门口,金海拉住了徐天,“用我们跟进去吗?”

田丹感激的笑了笑,摇摇头,又冲徐天说:“谢谢。”转身,手搭在门把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田丹推门走入,看见的是一个脸上不知何时已被泪流湿的冯青波。

冯青波抬头,看见的是一个单薄憔悴到毫无血色的田丹,阳光为她添了些许颜色,让她多了丝鲜活的气息,他是来杀她的,可见到她,还是想把她拥在怀里,他下意识的抬手,冰冷的手铐无情地把他留在原地,他猛地醒悟了,他们已经不再是恋人了。

田丹张了张嘴,关于他的身份,关于紫夜计划的问题就梗在喉中,却说不出话来。仿若就在那一瞬间,她不恨了,也不爱了,就像在街上看到一个陌生人,不会产生任何情感波动,也不想与他说话,她就这么怔怔的看着他,那个夺走了她身旁最后两个为她遮风挡雨的怪物。

冯青波看着田丹,他们之间仿若隔了山海,她离他那么近,又那么远,他不习惯田丹的眼神,也不喜欢他们之间的深渊,他慌了,“丹丹。”他试图用声音把她拉回来,他已经忘了来时的目的,也忘了自己的身份和过去,他就是一个被黄金的锋刃,美酒的鸩毒穿透心脏的傻子,固执的想要靠近自己的太阳。

他贪婪又仔细的看着她,他找了无数借口来到监狱,如果快乐的那一个冯青波没有同田怀中一起死去,他一定能看清楚自己的心,他来,就是想同她说说话。

冯青波哑着嗓子开口,“你受伤了。”旋即他又醒悟了,她身上的每一处伤口,应该都同他有关吧。“你去钟表铺子了?”这也是一句傻话,除了田丹,没人会在意那个被他扔掉的暖水袋。田丹一直没说话,冯青波越发的慌乱,“金海放你出去的?”

“说说话,丹丹,我想听你说话。”四年前田丹因为思念哥哥和母亲而伏在他怀里哭泣不愿说话时,冯青波也是这般说的。冯青波挣扎着,试图离田丹更近一些,慌乱无措的他终于有一丝像四年前的样子。

“前门箭楼,湖山,玉海,宫殿楼阁与九条彩龙的影壁,还有你信里提到北平合抱的古柏,白玉石的桥梁······为什么说要带我去看,你想瞒我到什么时候?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真的会爱吗?”田丹有些迷茫,冯青波在江西和信里流露的爱意是真的,可面前这个血污青肿的人如此陌生,她不知道自己爱了四年的人究竟是谁,又是谁杀了自己的父亲。

“你说你是孤儿,你渴望有家有爱人的日子,渴望归家时的灯火,渴望家中有稚子牵衣,我真的是傻对吗,你这样的人,也会想着未来而活吗?你怎么下得了手!?”

“我······”冯青波痛苦的抱住了头,他真的后悔了,他逃避了一年又一年,他为自己构筑了一个又一个美好的幻境,撑着自己的躯壳在这世上活下去,他从未想过这幻境也有破灭的一天,也从未想过将这梦变成真的,他不过是一直在骗自己罢了。

“丹丹,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想同你在一起的。”

“够了,你杀了我父亲。”田丹的眼神再度陌生了起来。

冯青波呆住了,“我是个孤儿,是党国救了我,我第一次被人需要,我···”他试图解释,但又放弃了。是啊,种种恩怨纠缠,深种入骨,他还在奢求什么?他这一生都是个被命运之手扼住咽喉的可怜人,是前缘注定,注定了他的空等奔波,注定了他的流离怨恨。党国没了,快乐没了,田丹也不再属于他了,他什么都没了。

田丹的眼里终于是起了一丝波动,她知道冯青波爱过他,可那种爱太过沉重污浊,如悲伤、忧愁、自怜、绝望,冯青波好像在一个沼泽里越挣扎越下沉的人,而冯青波的爱,就是想把你也拖进来,却希望你救他。她终于是想通了,放下了,可父亲不能白白牺牲,他于她,终究只能是仇人了。

“青波,你心里有个洞,补上它,做个完整的人。”田丹仍然叫他青波,声音里却已经失了温度。

“说吧,说说你的过去,说说你的党国,和你计划要做的事,说出来,就当是和过去做个了结。战争就要结束了,别让自己继续在黑暗中生活了好吗。”

于是,田丹知道了冯青波的干爹,知道了他曾经有过一个傻子兄弟,知道了柳如丝,还有意图屠城的紫夜计划,每一个联络点沈世昌的暗杀,长根和他手下四川兄弟的狠辣,甚至他要和她同归于尽的计划。

田丹脸上有一滴泪划过,“青波,我可以把你的消息带给你干爹,他的墓在上海对吗,但,不会原谅你,可能,没人能原谅你了。”

田丹转身离去,留下仍在阴影中喃喃的冯青波。

 

徐天正在门口急的直打转,看见田丹出来赶快迎上去,扶住她,“你怎么哭了,那孙子关着还欺负你?大哥你帮我扶着她,我要进去揍那孙子。”金海没动,他知道爱和恨都是需要自己消解的东西,外人无需赘言。

田丹的眼泪留的更快了,徐天像是小太阳,从不吝啬对身边的人散发光芒,他的关心,多少驱散了同冯青波谈话后的空茫,“徐天,谢谢你。”

看着田丹的泪眼,徐天更慌了,“你别哭你别哭,是不是肩膀又疼了,我扶你去大哥办公室窝一会,他那有沙发,舒服些。”

金海动动嘴,没说话,认命的在前面给两个孩子带路开门。

 

到了办公室,田丹思考良久,把一张写满了暗语的字条给徐天,让他去四十三小学送给王伟民。徐天在金海那转磨了一会,还是拿着字条去了。徐天的意思金海明白,顾好田丹,还有那个不知道为什么又疯了的老二。

支走了徐天,田丹开诚布公的同金海谈了一次,她很抱歉把他牵扯进来的,她来,是为了想让金海徐天这样的普通人免受苦难。但是现在,她真的需要金海的配合,她给金海讲了沈世昌的老辣,紫夜计划的狠毒,以及她的担忧。

“田丹,我替北平人先谢谢你。就是···铁林···”金海沉默了半晌,还是没忍住跟田丹求情。

“我知道的。这一枪,我不会同他计较的,但假若他还做了其他的事情,我也帮不了他,希望你能理解。你也不要担心自己,我会向组织证明你们为北平解放做出的努力,你也不要总想着去南边,徐天还要靠你管着呢。”

“我先替铁林谢谢你,我会告诉他的。”金海脸上有些臊的慌,他觉得自己对不住小姑娘,无援无助的一个小人儿在北平,心里装了这么大的事,却还要惦挂着他们这些普通人的喜乐哀愁。“你休息吧,有什么我都帮你。”

田丹松了气力靠在了沙发上,从挨了那一枪到现在,她还没来得及休息,肩膀痛的有些麻木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所有无关的想法。

这回按她的猜测,沈世昌暗杀冯青波并把每个联络点都破坏的行动势必留有后手,不倒翁的做法倒也好预测,对国防部,只需告一句黑状,就可以糊弄过去,北平不丢,他算是截杀和谈人士的有功之臣,毕竟东西现下在沈世昌手上,只要杀了冯青波,他解释成冯青波投敌也好,替党国看守重要物资也好,都由他说了算。如果和谈成功,北平光复,他杀了冯青波和铁林,就没人知道他做过的脏事,况且他还能拿着手中的细菌武器邀功,左右他都能落着好处。

但是天津已经光复,沈世昌现下应该是倾向于北平能和,那么,他肯定还会继续追杀冯青波的,而且,他怕是终于要开始和自己和谈了。但如果他发现冯青波在狱里···

这么多狱警看着冯青波进的监狱,这个消息怕是瞒不住,最多一两天,他们嘴里的长根一定会找到这里。

“金海,沈世昌怕是要打电话问我的事,如果他只是要和我见面,你先不要提别的东西。如果他提到冯青波,你就照实说,说冯青波来杀我的,但是被狱警们当场擒杀了。不要提铁林也不要提我受伤了,别的什么都不要说。”

“不说铁林我知道,可冯青波为什么不说啊,反正沈世昌想弄死他,交出去让他们狗咬狗不行吗?非得他问我才说啊。那沈世昌要看尸体怎么办?”金海有些不明白。

“沈世昌疑心太重,他知道我同冯青波在江西的过去,如果冯青波活着,在监狱待了这么久,他不会相信冯青波什么也没对我说的。除了我,很有可能会把铁林牵扯进去,进而影响到你和徐天,稳妥起见,他会灭口的。金海,地下工作比你想象的还要残酷。不过你放心,北平就快和了,他蹦跶不了几天了。”

金海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心境,她的过去经历了什么?在他面前谈论权谋局势的田丹只是一个和小朵差不多大的姑娘啊。她的眼神纯粹坚定,可刚才的一瞬,金海竟然觉察出了一丝将死老人才会有的宁静沧桑。

“你不是还在狱里吗,怎么北平就和了?”金海追问了一句。

田丹没回答他,只是牵了一下嘴角,挤出一丝表情,“如果没撑到那一天,他要尸体,交给我来动手。”

 

沈世昌的电话来的比想象的要快,南京方面他已经安抚好了,天津这么快就打下来了,北平易主也只在朝夕之间,沈世昌通观战局,得出一个结论,党国回不来了,起码,他这么大年龄了,就是回来,也管不着了。除了必须杀掉冯青波之外,要开始和田丹有实质性的接触了,他没同金海啰嗦什么,只是如唠家常般关心了田丹,说着晚上他安排,让金海送田丹来家里吃饭,商量和谈的事宜。

 

打发了沈世昌的电话,田丹终于是撑不住了,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金海搓搓手,吩咐了今天来换班的上班的谁都不许走,都在狱里等着。尔后,他让二勇开车去平渊胡同找缨子拿金条,今天狱里的事多嘴杂,铁林打的这一枪要是被进城的共产党知道了,没他好受的。他也明白田丹的担忧,冯青波在狱里的消息泄露的出去,大家一样玩儿完。

这金条,都散给兄弟们吧。

金海叹了口气,转身去了关铁林的号子。兄弟之间,金海一贯话不多,面对着梗着脖子的铁林,更不知道怎么劝解,“铁林,回家收拾收拾东西,趁着还能出城,赶紧走,今天的事儿,你就当没发生过,谁也别说。党国没几天了,你别犯轴,到了南边和宝慧安生过日子。”

铁林不说话,仍是充满着怨气的看着金海,他不明白,怎么他想干什么事都有人拦着他呢,而且还是为了外人。

金海还在后怕。假若紫夜计划实施,像他们这样的普通人,怕是会在哀嚎病痛中绝望的死去吧,“你那党国不是个东西,当他们的官没什么好的,别犟,今晚就走,大哥不送你了,到那边记得给家里来信。”

铁林吸了下鼻子,从金海手中拿过自己的帽子,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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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没啥信息量的一章,本意是要写精彩的权谋,好像写着写着又跑偏了😂

我愧对老鸽子的辅导@究竟今天产粮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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