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八

一条路 - 北平冬日 (4)


田丹又弄了一截铁丝,是她入狱前藏在围巾里的,夜里实在太冷,她的病弱和请求,让看守十七有些不忍,违规帮她拿回了她的围巾。

趁着狱警大多猫在房间里烤火,她悄悄的开始了自己的实验,大部分锁她都能打开,她甚至还摸到了二楼的一间杂物间,隔着窗户居高临下的观察了一番监狱门口的地形。可惜不知道狱警换班的时间点,她的牢房太靠里了,几乎听不见狱警的声音,无法记录他们换班的规律。没有在杂物间做过多的逗留,田丹又把自己关回了号子,思索着如何通过门口的开阔地带。

雪一直没停,夜已经深了,号子里的时间似乎比外面慢一点,每个夜晚都格外的长,田丹正想着,听见了外面的响动,是徐天进来了,他看上去精神不少,脸上也不似前几天一片青紫,终于显露出一些少年人的欢快。他是来告诉她,小红袄找到了的。

自打金海来通知小红袄找到之后,田丹没有想到还能再见到徐天,更没想到,徐天居然偷偷塞给她一份监狱的地图和人员值班表。

徐天乐呵呵的看着田丹因着惊喜而翘起的嘴角,小声的做着口型,“从大哥那偷的,快藏起来。”

他伸手示意门口那里还站着华子,“有人呢,快别笑了。”

找到了小红袄,他不再是那个被愤怒占据了躯壳的行尸走肉,往日的他又回来了,他本就是个快乐的少年,他也希望身边的人能快活。

徐天想着冯青波的事,他替她生了很久的气,“冯青波这孙子,我帮你!危险我也帮,我是警察。你帮我咱俩就有关系。”

“你为着和谈来的,保北平城太平,老关着你不合适。你帮我找小红袄,我和小朵,刀姨,都念着你的好。我不知道能帮你什么,这东西估计你用的上。”

有了地图和值班表,危险的越狱行动霎时变得简单了许多,田丹在被窝里用监狱发的棉袄造了个假人。趁着清晨换班,一路辗转腾挪,终于是有惊无险的藏进了监狱运犯人的车里。徐天也掐着点给监狱去了电话,说白纸坊那新拿了个犯人,让华子赶紧派人来接。二勇开着车,直奔白纸坊去了,田丹躺在车顶上想着徐天呆头呆脑的话,阳光真好,翻身跃进了一辆拉满稻草的车里。

 

槐花胡同,沈宅,长根汇报着冯青波昨夜的行动路线,沈世昌内心警铃大作,这冯青波,居然在北平还有其他的活动地点,“长根,这处皮货行派人守着,不要惊动里面的人。继续盯着冯青波,你亲自去,其他人去我不放心。给小四打个电话,让她没事回来吃饭,有些话要问她。”

 

东交民巷,柳如丝正在央求冯青波跟她一起走,“任务都完成了,上峰也命令你走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冯青波心里想着有时间还要再去检查一下计划有无疏漏,一面敷衍着柳如丝,“二十号的消息说不定是假的,我了解丹丹,她不会这么轻易说实话的。”

柳如丝被气了个仰倒,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叫她丹丹,“你眼里还有没有我······”她的话被突然作响的电话打断了,是长根提沈世昌的传话,“知道了知道了,我一会就过去。”

“冯青波你跟我一起去!必须去!”

“我,你先去,我要去找一下铁林。晚上我会去槐花胡同的。”冯青波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他不耐烦同女人吵架。

“怎么共党的事都不能做了,你比原来还忙,随你便吧。”柳如丝吩咐萍萍叫车,她有些生气了,不知道是气自己还是气那个臭男人,她原也是个骄傲的人,可碰见冯青波总让她有些不自持。

 

沈宅,柳如丝同父亲抱怨着冯青波的死脑筋,沈世昌听着大怒了,“你怎么能什么话都跟他说,连我留着田丹为了自保的打算也告诉他。冯青波是外人,一门心思效忠党国,他嘴里藏不住东西。莫说我在国防部二厅有职位,还是冯青波的上峰,他都敢抗命,说不定他就是保密局过来监视我的人,他要是乱说话,我可留不得他。小四啊小四,你怎么突然不聪明了!”

“他留在北平是为了田丹,他对党国没那么忠心,放心吧爸,他不会乱说的。”柳如丝听出来父亲话里的威胁之意,赶紧替冯青波找补。

“你去吃饭吧,我要静一静。”沈世昌听了怒意更甚,冯青波为了田丹留下了,那冯青波就更不能留了,万一他管不住嘴对田丹说些什么,或者对南京说些什么,等待沈世昌的,都不会是他想要的东西。

“长根,你去跟着冯青波,多带些人手,他已经在共党暴露了,不应该还有这么多联络点,他去的每一个地方都派人看起来。小四说他今天晚上会来吃饭,如果他开始往槐花胡同方向走,你知道该怎么做。”

“先生放心。”

 

电话被七姨太挂断了,电话这头的田丹扶额叹息,没想到打一通电话获得了一份完整的情报,沈世昌,果然不是真心和谈,他和冯青波都是国防部二厅的人,长根是谁,沈世昌要对冯青波动手了吗?奇怪。思考无果,田丹决定先去找老陶,她的秘密联络人。这会儿她也没处去,沈世昌同父亲的密信已经让徐天去拿了,盆儿胡同的信倒还没拿,可盆儿胡同离白纸坊太近了,二勇说不定还在白纸坊同徐天扯皮,“没犯人瞎打什么电话。”去了万一打了照面,她这一趟就白跑了。

 

从四十三小学出来,田丹在街口立了一会,阳光正好,风和雪仿若都留在了昨夜,现在的北平像一锅热气腾腾的沸水,咕嘟着最热闹的生命力,除了胡同的犄角,兀自还堆着些残雪。她问了路,走过熙熙攘攘的街口,穿过满街伫立的小贩和商家,朝着白纸坊警署走去,一切都那么新鲜,她待过上海、昆明、南京,这是她头一次来到北方。

高高在上的交通警察亭子,胡同口儿上的洋车,这是和上海一样的景儿。运煤的骆驼,一个接一个地穿行于京城的人流之中,脖子上的铃铛叮咚作响。“唉,冰糖葫芦,刚沾得呀。”这是挑着担子,挎着木提盒走街串巷吆喝卖的,先喊一声葫芦,要走个三四步才喊出刚沾得呀四个字。“带蜜嘎巴儿的,软乎的!”这是推着小车卖烀白薯的在吆喝,这是她不熟悉的北平。田丹笑着躲过一个举着糖人儿,裹得像球一样跑过的孩子,空气里是陌生的食物气息,混杂爆灌肠儿的香味,豆汁儿的酸味,烧羊肉的膻味,深吸一口气,田丹终于把郁结于胸肺间那股子监狱的阴冷味道尽数吐了出来,这是陌生的北平对她的又一次欢迎,用它鲜活又古朴的生命力。

穿过胡同,卖半空儿花生的,卖萝卜赛梨的,卖炸豆腐开锅的。还有有卖菜的,卖花的,换绿盆儿的,换取灯儿的,送水的,倒土的……一个人若走投无路,一心想寻短见,就放他去菜市场。换在北平,只消在胡同里打个转,栗香市前火,足已让人忘却任何无望而炙热的爱恋。

她仍是微笑着,她要保的,便是这样的北平,和谈,仅仅一句言语梗在这里,就是千万人的忧患,无数个人的牵挂。可惜爸爸却不能同她一起看这人潮人海,车马纷纭。

 

到了白纸坊,田丹还是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帮徐天找小红袄,宝元馆的周老板不是真正的凶手,徐天听明白她的分析,眼睛又红了,他受够了这种得而复失的悲伤,难怪梦里的小朵还是不理他,原来是他找错了人。因着田丹要看照片,徐天把她送去了平渊胡同,刀美兰几乎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和小朵差不多大的姑娘,她听徐天说了很多遍了,“人一小姑娘,来北平和谈,为的是保大家太平,一来就被关狱里,爸还让人杀了。这么大本事的人,愿意帮咱们找小红袄,要不是她,凶手死咱们眼巴前儿咱们都不知道。”她很感念这个无条件帮助她和小朵的姑娘,金海看她是能飞的共党,徐天看她是能抓小红袄的神探,铁林看她是升官的工具,但刀美兰这儿,她就是一个和小朵年龄相仿的小姑娘。

刀美兰先是抬手摸了摸田丹的额头,滚烫的,怕是在狱里冻得病了;眼下一片淡淡的乌青,不知道多少天没好好休息;捧着田丹的手,刀美兰掉了半天眼泪,心里把金海从头到尾骂了个囫囵。趁着田丹看小朵照片的空,刀美兰找了些干净的纱布,又把之前给金海准备的伤药都翻了出来,盯着田丹乖乖的自己换了药,又把照片收了,“先休息,什么话都等起来再说。”刀美兰看着田丹的睡眼偷偷又掉了一回眼泪,她看着田丹的眼睛,想到的是小朵的睫毛,看着田丹的耳朵,想到的却是小朵小时候扎耳洞时的哭闹······

田丹也是真累了,一觉无思无梦,被刀阿姨喊醒的时候她微有些恍惚,是多久了,上一次妈妈喊自己起床是多久了?她记不清了,一场战争能埋葬多少亡魂,有多少的孩子就此失去了母亲,她不知道,若舍她一人可换取一个无伤无损的北平,她心甘情愿。

“田丹,金海快下班回来了,徐天不给我说实话,你告诉刀姨,真是金海放你出来的?孩子你放心,是不是刀姨都护着你。”刀美兰本不忍心把田丹叫醒,但她担心着田丹,也担心着金海。

田丹露在被子外面的一小节手指被刀美兰握住轻轻拍打着,那节奏像极了一个护着孩子的母亲,常年灶台间的辛劳,让刀美兰的指腹细细地布满了薄茧,粗糙但是安定的触感。田丹心里暖了一下,北平的人,比她想象中还要可爱,“刀阿姨,是我自己跑出来的,我正好要见金海,有事要找他说,您放心,他不是个坏人。”

出来该做的工作都做了,她没打算离开监狱一走了之。沈世昌虽然左右摇摆,可她还是得谈,尤其是沈世昌今天同长根的对话,她隐隐觉得不安。沈世昌和冯青波背后还有什么其他的秘密呢?安抚好了徐天,刀美兰去给两个孩子做饭,三个人,像寻常人家一样,等着金海下班。

 

说来也巧,负责巡查田丹号子的十七这天请假了,他把巡查和送饭的事都托给了其他狱警,拖来拖去,半个白天过去了,狱里愣是没发现已经走丢了人。等到晚上金海哼着刚从关老爷子那新学的京戏进了胡同,还没拍上自己家的门,就被刀美兰拽住了。

美兰甚少主动找他,金海觉得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怎么了美兰,天刚擦黑,不怕人看见啦。我还是得问你,金条的事沈先生给解决了,南边跟我去不去。”

刀美兰没搭茬,“金海,先不说这个。你看,今天这么高兴,一会可不许急啊,你先跟我进屋,我有话跟你说。”

金海一头雾水的被刀美兰推进了屋子,一抬头脑袋都大了,昨天他可是刚跟沈先生拍着胸脯保证过,田丹他一定会看住。他用力眨巴了下眼睛,像是要把田丹从视线中抹去,可田丹仍就坐在那,跟前还多了一碗炸酱面。金海运着气,努力不发火,“怎么出来的?狱里饿着你了?吃完我带你回去。”

“会跟你回去的,也许明天。金海,你听我说完。我已经出狱了。我没必要专门回来给你做任何解释,但我真的需要在狱外待一天,我也不希望因为我的逃跑给你带来任何麻烦。”

田丹尽量平静的将自己的分析讲给了金海,“组织上安排我陪父亲来,一是协助和谈,二是查清这条线上的内奸并且清除,到北平下车我就失职了,清除冯青波是我另一份工作。而我,不想让沈世昌知道。沈世昌和我爸爸是同乡同窗,两家世交,我小的时候他经常来家里,我叫他伯伯,按道理我比你了解他。就是他命令冯青波杀的我爸爸,在我们来北平之前,还有两批和他接洽和谈的人,也是他杀的。以和谈的名义,诱捕和谈的人。”田丹缓缓流下一行眼泪,为自己,也为父亲。

金海是将信将疑的,“将信”是相信田丹的能力,那么大本事的一人,她没必要出狱之后专门跑回来骗他,还帮着徐天找小红袄。“将疑”是相信自己,这沈先生看着不像坏人。停了半晌,他憋出两个字:“胡扯。”

金海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说服的,田丹也不申辩,只是说:“过了这几天你就明白了。”

徐天听见金海拔高的调门,推门进来在桌子前坐下。徐天的警惕戒备让金海颇不舒服,屋里三个人,徐天是自己过命的兄弟,田丹是自己的囚犯,刀美兰是自己的女人。在自己的女人家,兄弟和囚犯一条心,自己竟然成了那个多余的人,金海的愤怒程度在莫名增加,“你进来干嘛?”徐天也有些尴尬:“我就进来看看,你们说着,我出去。”

田丹看着徐天合上屋门,她继续争取:“最多两天,我就回狱里。”

“你意思是这两天让沈先生觉得你在狱里,但人在外面,对吗?”

田丹点了点头,金海无法忍受自己的被动:“拉倒吧,一会儿就回。”

“金海,我已经出狱了。”田丹再次心平气和地讲道理,“我没必要专门回来说这些让你相信。”

金海看着田丹,知道她没有对自己说谎,沉默了半天,才说:“说破大天,我不信沈先生是坏人。”

田丹把通过眼神测谎的技巧教给了金海,让他自己去求证,其实人说话的时候看左还是看右概率都一样,心理学的技巧只是为了帮助金海看清他自己的内心。

 

很多时候,借着夜色,可以做一些白天不方便的事情,借着夜色的掩护。

柳如丝没等到来吃晚饭的冯青波,匆匆回到东交民巷的小楼也没见到人,柳如丝忽然有些厌倦了,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让萍萍出去寻找那个说不定下一秒就死在哪的男人,她让萍萍去通知铁林,“杀了田丹,就说是冯先生让他做的,给他两根小黄鱼,事成之后,二处处长阎若洲的位子,就是他的。”

 

被柳如丝记恨着的冯青波,正借着夜色的掩映,躲避着一场突如其来的追杀,杀手们虽自称是城工部的人,可全套的美式装备和隐藏不住四川口音,让冯青波确信,他们是沈世昌那支私人卫队。

 

就在今夜,天津破了,散兵们向着北平仓皇逃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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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的拍,坑里还有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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