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八

一条路 - 北平冬日 (3)

钟表铺子里,在柳如丝的费心撮合下,沈世昌和冯青波终于见面了。两人谈的不算愉快。

沈世昌不喜欢冯青波,他见了太多这样‘张口党国闭口信仰’的年轻人,他们大多已都消散在时代的洪流中。可小四喜欢冯青波,沈世昌不得不耐着性子,规劝或者说命令冯青波撤离北平。在无损自己利益的时候,沈世昌也乐于扮演一下父慈子孝的戏码,对柳如丝尽一尽做父亲的责任。

冯青波也讨厌沈世昌,除了信仰,还因为田丹。如果不是沈世昌认识田怀中,丹丹又何必替共党来北平蹚这趟浑水!可他还需要借助老油条和柳如丝来掩护他做些私事,他敷衍着,对沈世昌保证,“只要北平事毕,他立刻撤离。”

送走了沈世昌,冯青波乖乖的跟着柳如丝,坐上了去东郊民巷的小车。

看着身旁的柳如丝,她兴奋的对着司机吩咐,“回家。”

冯青波心头微颤,他和田丹,还会有家吗?他在心中安慰着自己,会有的,只要田丹说出了第二波来人的时间地点,他就同南京联络,凭着他多年的功绩和田丹的变节,他必能为她挣得一条生路。自青训班后追随戴先生,他一直带着假面,他知道如何为党国死,却从未想过如何生。是田丹,第一次告诉了他,什么是活着的感觉,其实他有点记不起那四个月里都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知道,田丹,就等同于美好未来。

 

离开钟表铺子,沈世昌总觉的不安生,冯青波居然说他上头是国防部,虽然掩饰的像一句威胁或者忠于党国。尚且残存的一点舔犊之情,令他想查查冯青波,这个青年使他不舒服,可偏生小四喜欢他。不管是为了小四的下半生幸福,抑或是让小四能继续做他的帮手,他都要去查。其实,他也不是特别在乎小四的叛逆,甚至那几个逆子的逃离,长根比他们牢靠的多。

“长根,去盯紧冯青波,再派人看着小四,关键时刻,一点差错也不要有。”

 

监狱里,金海靠着栏杆,看着田丹给受伤的手换药,药粉是他拿来的,却是徐天给买的,金海讶异于徐天对这个女共党格外上心,此刻他却也顾不上细究这些了,他还是担心田丹供出来的消息,“二十号先农坛”的真伪。这条消息卖给冯先生,能为他换回四十六根金条,这些金条,也是他和美兰、樱子后半辈子安稳生活的保障。

田丹抖着手上多余的药粉准备缠纱布,金海心里窝着事,到底是先沉不住气,隔着门问道,“二十号先农坛,到底是不是真的。”

“当然”,田丹没有骗金海。虽然保护父亲的任务失败了,但还有和谈同锄奸的任务等着她。这几天,除了做局,她变着法子跟所有能见到的人聊天,算上几次提审,她对于狱警的行动模式和监狱路线有了大致的了解,等徐天带回来冯青波的消息和父亲的刀口照片,她要开始准备越狱了。只要她能出去,这个消息就是真的。

田丹抬头看了眼金海,心下了然,看金海的样子,他这是要去汇报消息了,金海即将替她把诱饵撒到监狱外的世界,田丹很好奇,究竟谁会是入瓮之人。心情大好的田丹开始和金海逗闷子,玩猜瓶盖的游戏,更意外的是,诱饵还没离手,第一条鱼却已经跃出水面。她诈出来了,金海,居然是去见冯青波的。

田丹瞬间熄了玩闹之心,冯青波,还活着,金海早于徐天解答了她的疑惑。

金海是剿总的人,铁林是保密局的人,都想知道下一波来和谈的人员消息。而且铁林还知道父亲和沈世昌的信,父亲是绝对不会把密信之事说出来的,那么嫌疑人只剩下冯青波和沈世昌,而沈世昌是剿总的人,如果他要这封信大概率会通过金海而不是保密局的铁林,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冯青波是保密局的人,冯青波很有可能就是铁林背后的人。可为什么金海还要去把消息告诉冯青波呢,难道,冯青波还是剿总的人?这么说来,冯青波不是在车站同爸爸一起被捕后才叛变了革命,他应该,很早就背叛了自己的信仰!或许,北平地下组织的破坏,也有冯青波的功劳!

送走了金海,田丹继续缠着绷带,原来四个月的甜蜜不过是浮生一梦,一切都是虚妄,哪怕是生命中曾今深切的爱恋,四年的时间已经足够将其摧折消磨。原来冯青波真的喜欢她傻,她傻到看不出他的变化,她傻到相信了他的誓言。

田丹把眼泪埋进了脏污的毯子中,是她的傻,害了爸爸。

她还记得火车上,爸爸还打趣道,“见了面一定同冯青波好好聊聊,是怎么把我这么聪明的囡囡骗到手的,四年了,还一直挂念着。”

可冯青波他是叛徒!不可抑制的怒火占据了田丹的思绪,她愤怒的忘记了悲伤,田丹不自觉的加大了缠绷带力道,伤口处传来一阵钝痛,她毫无察觉似得,一圈圈缠绕下去。疼痛令人清醒,也提醒着她,所犯的错误。

 

用田丹给的消息,金海在冯青波那里,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理儿,踏实了。冯青波却也从铁林那里得知,田丹正在通过徐天,探索着外面的消息,甚至很快就要找到他了。这个消息令冯青波有些慌张,他忘了丹丹是那么的聪明,如果她发现了他做的一切,他们,还会有未来吗?不,他要赶在田丹觉察之前,销毁所有的线索。他要保证,他在田丹的心里,他依然是四年前的那个冯青波。

冯青波本打算今天就杀了铁林灭口,此时却也不得不再次用处长的位子来诓骗铁林,他需要铁林去烧毁田怀中刀口的照片,毁掉底片,并且火化田怀中的尸体。他还需要铁林去警告徐天不要再去接触田丹。至于对金海的金条和承诺,反正他是一分钱也没有的。

 

这天晚上,在珠市口的徐记车行,三兄弟终于聚在一起吃了顿火锅,抛开即将去南方的惆怅和对兄弟们的担忧,金海以为自己换回了一个理儿和金条;而铁林,如果忘记今天差点被冯青波杀掉的噩梦,这顿饭是他销毁田怀中照片的契机,他离处长又近了一步;至于徐天,他没想那么多。他不舍得大哥,说不定这辈子就再见不到他了,他也担心着田丹,二哥说,她早晚都是要被处决的。

送走了大哥二哥,徐天还是没有睡意,他索性抓起了照片袋子去监狱找田丹。喝了大半瓶白干,徐天觉得躁得慌,伸出舌头,吃几片飘飘洒落的雪花,他感受到了久违的平静。大哥要去南边了,二哥当组长了,小红袄有望抓到了,都算是好事儿吧。他想感谢田丹,她为北平来的,那么大本事的人,还愿意帮助他,他想为她做点什么。

监狱里的人对徐天的来访见怪不怪,相较于铁林只有在保密局提人的时候才偶尔过来,徐天作为警察,抓着犯人,十趟里有八趟,会搭着押送犯人的车,顺道来监狱瞅瞅金海,因着常见面,徐天和狱警们关系都不错。虽说徐天的炮筒子性格不算讨喜,可谁都希望身边有这样一位不畏强权秉公执法的警察不是,保不齐那天遇上恶人了,天塌了,有徐天这样的高个子在,心里也踏实。开门的小北利索的将徐天迎进来,把人引到了田丹的号子。

田丹看着徐天递进来的空空的照片袋子,结合徐天描述的晚上吃饭的情景,照片只能是铁林偷的了。田丹知道,这时候费劲巴拉的销毁证据的人,只能是铁林幕后的主使,而这个人很可能就是杀害父亲的凶手。

既然铁林知道徐天去司法处拍了刀口照片,还偷走了照片,他可不像是这么聪明的人会主动销毁证据,那么一定是受人指使命令。这个人,必定同冯青波是一处的。不能再让徐天参与进来了,想必冯青波已经知道了徐天的存在,太危险了,不能让这个单纯的少年为了她踏入险途。

照片没了,她料定被销毁的证据肯定不只是照片,还会有底片和父亲的尸身。都是经过训练的地下工作者,她能想到的,冯青波也能。她让徐天背过身去,握着她的手,用最原始的方法,给她指出刀口的位置。因着人体构造的不同,语言描述位置是极不准确的,田丹需要亲自摸索,才能知道更精确的相对位置,入刀方向。

徐天不知道田丹想了什么,他只记得,她的手,冰冰凉凉的在他身上划过,两刀,是她父亲受伤的位置。

他还记得,他的手,在她身上,摸索着。他喝了酒。相较于田丹曾是医者的不自知,远古的生物进化残留下来的本能,让徐天浑身发热,可下一个瞬间,他得到了一个冰冷的答案。田丹笃定的告诉他,凶手是为了享乐,在不致命的情况下,三刀,是小朵血流干的地方。

徐天疯了,他不明白,什么样的人,会以这样伤天害理的方式取乐,他一定要抓到小红袄,无论是作为警察还是小朵的男人,他恨他!

送走了晕晕乎乎但是愤怒的徐天,田丹坐在硬板床上,左手用刀,斜入,冯青波!原来,四年的时光,不过是痴心错付,良人非彼。她居然还亲手将父亲的安危托付给了冯青波,是他杀了爸爸,他怎么敢?他怎么能?田丹不敢相信世上有这样的恶魔,一边憧憬这他们的未来,转身却杀了她的父亲。这不是爱,谎言堆砌的梦罢了,没什么可伤心的了,田丹的一颗心都燃烧了起来,越是愤怒,越要冷静,她现在也是一把刀子了,一把理智的刀子。

她默念着自己曾许下的誓言,她知道革命总会有流血牺牲,也明白要想享受文明之幸福,必先经受文明之痛苦。她还记得父亲曾无意间聊起,革命是一条血流,如果同道者先于你牺牲,就当是先长出的树叶先落下吧。

 “舍己为公,舍家为国,更何忍独自一身一家享富贵,而忘着大多数同胞之痛苦。”这是哥哥对她说的话,“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这是老陶对她说的,“我们不怕死,我们有牺牲的精神!”这是闻先生对她说的。她没有时间悲悯自己,她来,是为了保千年古城免遭炮火硝烟,保北平人民不遭战火涂炭,这是她的道,也是父亲的道,九死不悔。

 

这个夜晚忙碌的人不少,冯青波一面要安抚着柳如丝不要对田丹下手,又要忙着去销毁证据,田丹和共党都不能看到的证据!长根在街角的阴影里,看着冯青波烧了宝元照相馆,又跟着冯青波拐到了南池子的一个皮货行。

忙碌了一个许久,冯青波自觉大事已定,他同南京联络,汇报了钉子已经埋好和先农坛的消息,南京命令他,“继续留在北平,还有处理好和谈的事。”

一切都在掌控中,奔波了一昼夜的冯青波,决定好好休息一会儿。

 

北平的雪下了一夜,酷寒冰冷,一如冯青波对她的心。一夜无眠的田丹裹紧了被子,寒气入肺,好似怀中被塞入了一大块冰,她无法抑制的一阵又一阵的低咳。终究还是病了,手指微微肿胀发痒,四肢关节酸痛,伤口发炎或许是诱因,时间越来越紧迫,她必须不停的推理演算,全都是耗神费力的工作,再好的身体也扛不住。

金海进来通知她, “小红袄找到了,徐天不会来了。”

“真好,”田丹是打心眼里为他高兴,他即将回归平静的生活。她会记得他的。

“先农坛的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金海不得不再次确认。他对柳如丝冯青波是否会遵守约定有些没底,没料到柳爷和冯先生居然是一头的,还咬定消息是假的,这帮瘪犊子玩意儿,他就想要一个理,却被人耍来耍去。

看着金海忿忿的神情,田丹心中有了计较,应该是金海的事情遇到了麻烦,她也终于知道了,金海找冯青波竟然是为了金条,不,是为了道理。既然冯青波已经彻底暴露,她现在更需要沈世昌的消息。

那么,对于沈世昌的试探,不如麻烦金海,不知道沈世昌,会不会上钩呢?

田丹费力的坐了起来,对金海说“去找沈世昌,把二十号先农坛的消息告诉他,他那里有你想要的东西。” 她没有骗金海,金海要的道理么,她不知道沈世昌能不能解决,不过沈世昌那里有金条。帮金海诈回几根金条,权当是,她对他的谢礼吧。

 

田丹不知道,此时沈世昌的书房,冯青波正在听着沈世昌对于信仰、权势和为党国鞠躬尽瘁的高论。虽然沈世昌对冯青波已经起了疑心,可毕竟是修炼多年的老狐狸,尚不至于被一个毛头小子看穿,他不过是投其所好,讲些场面话罢了。

冯青波一边听,一边也在心中暗笑,老狐狸,柳如丝早就已经把你的底细告诉了我,算盘打得真好,党国赢了,你有忍辱负重,诱杀和谈人士的功业;万一共党打下北平,就利用丹丹证明你是和谈的亲善人士,且不说共党根本就打不下北平,丹丹那么聪明,你以为她会任你摆布?如果党国真的丢了北平,单凭你们剿总就能帮助共党和平接收北平吗,当党国是傻子吗?

他领导的紫夜计划已经准备就绪,如果北平真的丢了,他完全不介意把紫夜计划的脏水泼在沈世昌身上,即便有田丹保,共党也不会放过沈世昌的。更何况,他不会让丹丹有机会保沈世昌的,如果北平城破,她会和他一起死的。

两人各怀鬼胎,中间夹着一个毫不知情又满心欢喜的柳如丝,期盼着未来的某一天,她会和冯青波一同飞往上海,过自己的小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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